走时已是傍晚。
渐变的散漫着的晚霞挂上了这片澄净的天空。落日溶了金子般垂垂然落了下去,四溢开来无边的冬色。余霞散成绮丝,虽然没有澄江安静的绸缎作为陪衬,但看不见的不远处有潮起潮落的大海温和的融入进夕阳。
该回家了。萧瑟的树枝轻轻的摇晃着,凌厉的海风今天识趣的温和了下来,婆娑间像在催我们离去。我走出校门,哈了口白雾,看着水珠升腾上去,直至氤氲不见。虽说是不那么愉快的杀青,但终究是完整的演完了这场。列车要待到太阳升起前才能相见,为犒劳自己,我奢侈的点了一份独享的顺风车。
车主是一个看起来精干的中年男子。暮气似乎还没能沾染上他,如若不仔细看,可能会觉得他方才不过二十余岁。他上来便称呼我为老弟,并帮我安顿好了行李。我道谢,坐上车,对着冰冷的双手哈了口气,打开了屏幕,打算度过这一个多小时令人惬意的沉默。这种流程我早已习惯,但今天却好像截然不同。
车刚开动,他就开始找我攀谈。出于礼貌,我一般会象征性的回复几句,然后再恢复到良久的沉默。但他的问题却和往常的家长里短截然不同。“那个湖后的假山还在么?”“现在的男生宿舍在哪?”在问这些问题的时候,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神伤,面前挡风玻璃厚厚的雾气如时间的迷雾般被他的目光透过,定格在那遥远的过去。
“难道,你也是..?”我疑惑,按捺不住问出声来。
“是啊,06级经管学院的,按年龄来看,算你们的老学长了。”他爽朗的笑了一声。
我恍然,顿时明白了这份浓烈的思念之情从何而来。
“我现在就喜欢带一些你们这种学弟学妹们,看看母校有什么变化。当年这地就偏,现在还是偏,来这上学真是苦了你们了。”他打着方向盘,熟练的打趣道。
我们攀谈了起来。他惊讶于现在学校基建的变化,苦笑的告诉我当时他来这个地方的时候,只能寄宿在现在的女生宿舍,主楼在他大四毕业那年恰好盖好了,新食堂也是,甚至旁边的台球店都在他们这一届走了后打了八折,属于是什么好事都没捞到。校后的假山时不时就拉起象征不幸的警戒线,门口甚至发生过持枪抢劫案。
我的困意被这些我未曾拥有的人生经历全然冲散。仅仅是十几年前脚下的同一片土地,就有过那么多不同的故事和人生,这让我感到恍惚的宿命感。
于是一场短暂但愉快的旅程开启了。聊完了学校,我们又开始任着思维不断发展,漫无边际的交流着。
说到人生。他一向如同清风般豁达的神情也显露出几分遗憾。二十多年求学,十余年工作,他说,他在有余力做梦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该梦些什么。浑浑噩噩的上学,然后顺理成章的考试,再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调剂和将就,最后像一颗石子般不知被冲向了哪条洪流。应该给自己多一点时间的,应该再做几次梦的,应该再活的精彩些的,应该跨上那个马背,戎马半生,报国报民的。无数个应该和无数个未做完的梦酝酿着浓稠的夜色。只是时间总是在往前走的,这句话温暖而又残酷。温暖在于,不会有任何一道伤口能追得上时间的速度;残酷在于,也不会再有一次机会品尝那道伤口了。
谈到家乡。在对话初始,他就半开玩笑的劝我:“老弟,上完学回南方吧,这块已经差不多完蛋了。”他不可谓不爱他的家乡,换句话说,他已经把全部的爱奉献给了他的家乡。但一个普通人又能做到什么呢?愤愤然声讨着这座城市的颓然,然后无奈但平静的接受和坚持。他们劝离每一个人为了前途离开这座城市,却把自己的前途和未来留给了眷恋的故土。“九河下梢天津卫,三道浮桥两道关!这是个多么得天独厚,多么被眷顾的地方啊!”他的话语洋溢着骄傲的热浪,但这座城市沉闷的落寞像一枚抹不去的印记,留在了他的眼神里。虹吸效应,马太效应,经济形势这种东西有谁能比一名经济学学生要懂的多呢?但一枚石子何以改变河流的轨迹,做一颗清醒的石子反而更像
残酷的刑罚。犹如绑在高加索山上望着洪水滔天的普罗米修斯,只是我们无从盗火。
聊到婚姻。令我惊讶的是,他竟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,难怪疲惫已经攀上了他的眉头。他打趣的说,假如他没工作,一个月拿着现在的工资,都不敢想生活有多潇洒。我莞然,好奇的问他,难道婚姻对他来说只是枷锁吗?他沉默了良久,摇了摇头。
“但生活轨迹就此固定了,而且本不该这么早的固定。”
“但如果没有,总会孤独的吧。”
“这倒也是。”他又一次大笑了起来。“有一次去衡水出差,整整两个月啊,根本没人管我。一开始是感觉自由了,但几天后就有一种无可言说的孤独感迸发出来,你能明白吗?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锁屏:“我和她可是高中同学,也是我的初恋呢!”
我忍俊不禁,轻声道:“所以,还是个围城对吧。”
他恍惚了许久,轻轻的点了点头。“对,就是围城。”
旅途的结束,夜幕已经完全吞噬了这座城市,我们短暂的沉默了一会,窗外的车水马龙如同流动的银河。
他突然开口道:“青春,真是一个短暂的美梦啊。”
“醒来后,就无影无踪了。”
“我们这一代人啊,已经定性了,现在是你们的时代了。”
他瞥了一眼右边的后视镜,叹了口气,但却欣慰的说出了这句话。
“你们00后真的很厉害…现在的00后,可以把军大衣穿成潮流,可以让淄博成为网红城市,这在我们那时候都不敢想。我们单位的那些小伙子们,到了下班时间拎着包就走了,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加班,人家理直气壮的说,我干完活了为什么不能走?”
他嘴角挂了点微笑,在车流中穿梭,带着几分无奈的感叹:“真好啊。这个世界的枷锁还没能绑住你们,而我们早已经被栓的死死的了。”
车站的轮廓已经远远可见,肃穆的立在目光尽头,象征着这个旅途的结束。
“婚姻,梦想,工作,生活。我想看看你们00后是怎么整顿职场,又是怎么对待爱与婚姻,怎么面对梦想和现实的。
“资本家的压榨,传宗接代和自我满足,诗与远方和柴米油盐,该怎么平衡“
“我只能做那个看客了,未来是你们的了。”
伴随着一阵炫目的灯光,到达终点站的车停在了进站口。这位因为命运的巧合与我相识的校友,兄弟,甚至忘年交,拉开了车门,迎着身后呼啸的寒风,对我高声笑道:
“走吧老弟!你还要继续赶路呢!”
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,第一次,北国的寒风没能吹动我的心绪,因为也是第一次,我感受到一份强烈的责任与千千万万人的希望夹杂在一起,温暖了这缕本不怀好意的风。
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七八点钟的太阳,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成为这份希望。
但是再见,
在之后的漫漫长路上再见。
我向他挥了挥手,把黑夜背在背上,走进了灯火透明的进站口。